席银被他的样子彻底吓住了。心里却是糊涂的, 不是他要放她走的吗?为何又这般言辞。“奴不走……奴的字还没有学完。”她被张铎逼到了门壁上,胡乱拿话去搪塞他。谁想张铎听完她这句话,竟将肩头慢慢地舒平下来, 倒真不再纠缠,转身盘膝从新坐下, “你过来, 茶。”席银顺着他跪坐下来,倒了一杯茶递给他。的叠手于膝上,轻声道:“其实……奴也就是想念哥哥了,看着女郎和郎主这样, 奴心里也不好受。如今女郎没人照顾, 您昨夜又那样, 奴怎么敢走啊。”张铎捏了捏杯身。“我昨夜怎么了。”席银不敢看他。“你像是……哭过。”“呵。”张铎鼻腔中哼笑了一声。“你没听错。”“你怎么了,为什么会那么难过。”张铎喝了一口茶。茶是认真温过的,不滚,也不凉冷, 像是刻意为他备着,用来疗愈他喉咙里哽痛的。“你什么时候会难过。”席银接过他饮过的杯盏,仔细地放好, 一面应道:“奴好像从来没有像你那样难过过,能活着就不错了。”她说着, 抬头笑了笑。“奴很多事都不懂,不知道怎么开解你,但是, 你也别害怕,我听哥哥说过,好的人,都有福气遇到一个懂得他悲欢喜乐的人,你这么好一个人,一定会遇到一个姑娘,能开解你,能陪着你。”张铎听完,沉默了须臾,猝地抬头。“那你呢。”“奴?”席银低头缠搅着丧带。“奴这样的人,哪里配啊。奴只配照顾好你。”“照顾我?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?”席银点了点头,“奴知道。你是洛阳城里一言九鼎的人。”她说这话的时候,眼底有一丝诚恳的光。“你也是一个念父母恩,念手足情的人。你对奴……也恨好。你教奴做一个知礼,懂事,不自轻不自贱的女子,还教奴写字……虽然,有的时候严苛了点,但奴知道,你心是好的。”张铎闻言,抬臂在陶案上拍了拍,而后反手捏着鼻梁暗笑。“那你为什么还想走。”“你……别问了吧。奴一答,你就又要恼。奴不想惹你恼。”她这么说,张铎竟无言以对。她为什么要走,为了谁要走,他心里没数吗?但除了一副镣铐,一把锁,把这具身子留下来之外,他好像什么也做不了。然而为了一个奴婢起这层心,张铎甚觉羞耻。室内一时气氛沉郁,好在须臾过后,席银主动破了静局。“郎主。”一声唤过,席银表情有些试探。张铎放下手来,应道:“说。”她捏了捏手指,大着胆子问道:“听江伯说,您今年二十八岁了,为何不娶妻呢。”张铎抬头望向头顶那尊白玉观音,半晌,方道:“娶了她也不配住在这里,再辟一个东晦堂,没那个必要。”席银听张平宣提起过这处地方,但是,听张铎亲口提及,还是第一次。“东晦堂是什么地方。”“我母亲自囚的地方。”他说得很平淡,说完便倚身在凭己上,抬头继续凝着观音。“夫人……为何要自囚呢。”张铎笑笑:“我不明白,我也不想明白。”说完他侧面看向她,撩起她鬓的一缕碎发,“你以为,清谈居又是什么地方。”席银抿了抿唇,“像是郎主自囚的地方。”张铎怔了怔。解得真可谓剖心剖肺啊,他不知有多久,没有被一个人,用寻常的言辞,扎得这么痛快过了。“呵,你真的很聪明。”席银环顾周遭陈设,“奴只是没有见过,哪一位贵人,住在如此朴素的地方,和廷尉狱的牢室,都没有区别。”她说着,似乎联想起来了什么,抱着膝盖仰头望着张铎,开了话匣。“你上次带奴去观塔,我看到了永宁塔上的金……铃铛。”她刻意避开了他的讳。“塔的四角,各悬一个,塔顶四四方方,他们彼此不相见,只有起风的时候,才得以相闻。我那糊涂的想法是……那四角塔顶,也像是一座囚牢,那拴着它们的铁链,就是镣铐。在那里,虽然可以俯瞰整个洛阳,但看过之后,都不知道向谁舒怀。”她自顾自地说完着一席话,却见张铎抱着手臂,静静地凝着她。“你在隐射什么?”席银忙垂下头:“没有,你知道,奴不敢的,其实奴说这番话,自己也没有想明白。就是……莫名其妙地想到了,就说了……我知道这其中有你的讳。如果有冒犯,奴给你请罪,你不要怪罪。”张铎垂下手,声道:“没有,你可以接着说。”席银却不敢再说了,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踝。张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,那串铜铃铛静静地蛰伏在她的脚腕处。她平时行路是极轻的,生怕那铃铛声搅扰了他,以至于张铎几乎忘记了,她有这个物件。“摘不下来了吗?”“对啊。”她垂手摸了摸脚踝处。“我很小的时候,兄长给我戴上的,他怕以后他看不见了,找不到我,所以希望我行走时,能有声响,这样他就能跟着声音来找我,后来,我长大了,这个就彻底拿不下来了。”说着,她晃了晃腿。铃铛伶仃地响了一声。“它们都是些不起眼的东西,但比起永宁寺塔上的那四个大铃铛,它们有人情味多了。”“席银。”他突然冷冷地唤了她一声。“嗯?”“你是真的什么都不懂吗?”他莫名地问了这一句。席银却没有听明白,但却隐约听出了其中的寒意。忙将脚腕缩入裙裾之下。“郎主……是什么意思。”“我姑且信你。”张铎凝着席银的眼睛,席银受不住这一道目光,下意识地要低头。“不要躲,抬头。”“奴……”“席银,若有一天,我知道你是在骗我,我一定让你生不如死。”席银不明白,他为什么突然之间又说出了这样狠毒的话,不敢再问,只得小声的纷辩:“奴真的没有骗过你。”“还有。”张铎径直打断了她的话:“你敢私逃,你就试试。”***所以,自命孤绝的人,就不应该去倚赖另外一个人的存在。这种倚赖是扭曲而不被理解的。对于张铎而言,席银之于他,是一个很矛盾的人。她卑微,懦弱,挨过很多打,不敢跟他大声说话。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,甚至时常听不懂他在说么。可是 ,他却莫名地喜听席银说话。没什么章法,也没有什么深度,但就是时时刻刻都切中要害,扎得他心肝脾胃,又痛,又快活。她身上有着和张铎相似的挣扎,她不明白什么是儒士风骨,但她好像天生就不齿于此。好比她将张熠绑在垂柳下,施以鞭挞,那种直接了当的对抗,和他自己所谓的“刑亦上大夫”观念是那样的相似。即便他认为那种方式过于粗鄙,却也不得不承认,她是自己身边唯一一个,说不出一点大道理,却足以开解他的人。她再多识些字就好了。他时不时地这样想。然而她的字真是写得丑。为此,她时常肿着一双手,照顾他的起居。夜里他休息的时候,她就悄悄燃着灯,缩在陶案后面,一个人反复地临摹那本《就急章》。清谈居里,没有床榻,只有一张莞席,是张铎的就寝之处。自从席银住进来以后,张铎也从没关照过她究竟是怎么睡的,然而她好像也没什么讲究,有的时候为了给他交差,一写就是一个通宵,有的时候就抱膝靠在观音像下,陪在他身旁,一直坐到天明。总之,张铎在的时候,她从来不敢沾席,至于他不在的时时候是什么光景,张铎就不得而知了,偶尔,他会在席面上嗅到一丝淡淡的女香。若换做从前,整个官署中的女婢都要落一层皮,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