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在, 她就只是缩在他身边哭。肩膀抽耸,涕泗横流。“出去。”他最终无力地说了两个字。之后便听见了身边悉悉索声音。等一切再静下来的时候,除他自己之外, 殿中已经空无一人了。漆门稀开一条缝,宫人胡氏小心翼翼地偏身进来, 与张铎目光相撞之后, 忙垂手退到了帷帐后面侍立。“谁让你进来的。”胡氏肩头一颤,轻声应道:“是内贵人。”张铎闻话,搜刮五脏六腑之中的浊气,慢慢地呼出来, 起身朝纱屏走去。走到纱壁前, 又顿了顿回头问胡氏道:“她还在外面。”胡氏犹豫了一时, 搓着手,小心地点了点头。次日,张铎更衣赴太极殿大朝前,在漆门前看见了抱膝而坐的席银。把胡氏推进去后, 她也一直没有走,就着么睡了一宿,而张铎更衣时的动静大, 早已惊醒了她,此时看着张铎出来, 忙揉了揉眼睛,手足无措地不知道是该赶紧起来说话,还是低头自欺欺人地继续躲着。张铎在她面前停了一步, 低头看着她。她见躲不掉,也只得抬起头,向张铎望去,那双水光盈盈的眼睛期期艾艾,如幼马看见了驯鞭。“你这个人,朕不要了,你想去什么地方,就去什么地方吧。”他说完这句话,没有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,疾步跨下了汉白玉阶。宋怀玉等人忙踉跄地跟上去。席银怔怔地坐在原地。熹微的晨光迎面扑来,逐渐照亮了漆柱上雕纹。太阳升起的时候,光总会自然而然填满每一个缝隙,万物并不会因此而觉得疼痛,反而得以自如地生息,慢慢地自愈。可人心一但碎裂,便会本能地拒绝大部分的光,不由自主地选择偏激和自毁,重堕孤暗。张铎一面走一面朝永宁寺塔的方向望去,万浪翻腾的朝霞后面,铎声隐隐约约。**太极殿东后堂内,政议过半。邓为明等人先退了出去,江凌走进殿中,拱手行礼正要说话,却见张铎抬手:“先不忙。”江凌看了一眼立在和鹤灯旁的父亲,摁剑退到了一边。张铎在看赵谦寄回的一封私信。从前出征他甚少会不走官驿,而寄私信。即便是寄,多半也是要他交给张平宣的。然而这一封信却是言辞犀利,力透纸背地直述荆州大军内情。江沁眼见张铎看到了末尾处,轻声道:“荆州……惨烈?”张铎将信往灯下一压,手指顺势在砚台边沿弹敲而过。“许博的军报拿捏过一回,邓为明和尚书省又拿捏了一回,说到朕这里的时候,已经算是能入耳的了,你刚才也在,你听着呢?”江沁垂首道:“虽足以令人心焦,可实情恐惨十倍不止。”张铎笑了笑:“江州城军粮已尽,具赵谦所言,如今许博军中,杀马,杀女人,混为肉糜,烹而食之。”说着,他点了点信纸,“这封信没有别的意思,就是要粮。他不肯再让许博杀军中那些女人。”江沁道:“赵将军……一贯如此。”“一贯如此?呵,战时仁义是大忌。”“是。臣失言。”他一面说,一面弯腰请罪,而后方问道:“那陛下,怎么复这一封信。”“不用复,把这封信交给许博,告诉他,赵谦为副将,此举是回避主将,私报军情,让他按军规处置。”说完,他抬头看向江凌。“要回什么,现在说。”江凌应声道:“是,辰今日丑时,在平昌门截住了秦放,果不出陛下所料,秦放携其妻、子,准备连夜出城,轻装简行,只带了些金银,其余细软一样未带。臣截住他的时候,他指使家仆试图反抗,臣已将其一众,全部锁拿,按照陛下的意思,全部锁在内禁军刑室中,请陛下示下。”江沁听完江凌的一番话,不由道:“陛下对席银和岑照,早有防备。看来,臣之前的话是多余了,臣糊涂。”张铎道:“他在暗处,朕在明处,如今他是朕的妹婿,他到底是什么心,朕不能直接去摸,如果要试这个人的,只有用席银。”江沁沉默了一阵,“陛下是如何想的,席银……陛下还要留在身边吗?如果此事,她是有意传递给岑照,那陛下就应该考量,如何处置她了。”江凌听自己的父亲说完,背脊有些发凉。他毕竟年轻,对席银那样好看的女人,虽无非分之想,但总有怜美之心,刚想开口说什么却听张铎道:“朕说过,她是不是错得不可回转,朕来定。该杀的时候,朕不会手软。”江沁应“是。”不复赘言。江凌松了一口气,这才复问道:“陛下,秦放等人,如何处置?”江沁道:“他是个富贵狂人,在洛阳中烧杀掳掠,无恶不作,要定他的罪,应该不难。”张铎摇了摇头:“不需在过廷尉的那头,江凌。”“在。”“直接枭首,把尸首弃在昌平门外。”说完,他对江沁续道:“秦放不是当年的陈家,杀之前还需要稳一稳士者们的心。他不配朕费这个功夫,朕杀他,是要魏丛山惧怕,主动来朕这里献他的粮。所以,秦放死得越无理,越好。”江凌领命,又道:“ 那……秦放的妻儿呢。”张铎看着赵谦写的那封信,沉默了一会儿,开口问道:“有几人。”“ 其妻何氏并三个姬妾,五仆婢,其子有二人,女有三人,共计十四人。”“ 嗯。”他拂开那封信:“绞了,尸就不用抛了。”“是。”江凌领完这两道令,利落地辞了出去。江沁见张铎此时并没有要回琨华殿的意思,轻声询道:“陛下,尚不肯回琨华歇息吗?”张铎拖过一张官纸,蘸了一笔浓墨,随手写了几笔字,平声道:“这里不是清谈居,你也不再是家奴,我的私事不要轻易过问。”话刚说完,手底下的字就写呲了。捺画拖出去老长,一下子毁灭了字的骨架,张铎愤懑地将纸挪开,又拖过来另一张新的,却连纸镇也不用,心绪逐渐和纸上的褶拱,乱成一团。他为什么不肯回琨华殿,无非是因他之前说了一句后悔也晚了的话——你这个人,朕不要了。”说得时候很是过瘾,现在无却在无以自控地隐隐地后悔,甚至于有些害怕。如果她真的走了,他又会如何。“宋怀玉。”席银不在,宋怀玉自然是亲自守在东后堂外面,听到张铎传唤,忙应声进来。“老奴在。”张铎架着笔,他原本想问席银在什么地方,但又问不出口,索性冷言道:“去琨华殿,把席银带过来。”宋怀玉看了一眼江沁,低头迟疑道:“陛下,内贵人……不在琨华殿。”张铎的手不自觉地搓伤了写废的官纸,“去哪儿了。”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说句话时候,尾音在发颤抖,宋怀玉和江沁却都听出来了。“回……陛下,内贵人自行去了宫正司。”“哪里?”“宫正司,今儿辰时陛下走后,内贵人便离了琨华,陛下之前吩咐,不准阻拦她,奴等也就没有跟着。”张铎没有出声,看着笔海混乱的影子,静静地听着他往下说。“将才司正遣宫人过来给老奴传话,说内贵人……自己入了庭,述了自己抗旨不尊,的欺君罔上的罪。司正不敢擅自处置,所以让老奴请陛下示下。老奴见陛下在议军政,故……暂没有回禀告。”张铎听他说完,慢慢松开捏纸的手。那受了伤的纸,一点一点地重新舒展开,发出细碎如踩雪一般的声音。与此同时,张铎觉得自己将才不自觉绷紧的筋肉和皮肤,也终于随着这些入耳的声音,克制地松弛下来。诚然,她糊涂,有很多的事情想不明白,但好在,她没有逃走,没有就这样离开他。而且,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已经洞悉了张铎内心,她此时选择了一种令他最不愿意施加给她的方式来自惩。从前在这世上,张铎对肉(和谐)身的疼痛感最为冷漠,他理所当然地认为,被鞭笞,被撕咬,被棍杖加身,这些受苦之后的感知,不光是对强悍的胫骨的重塑,也是对一个人心魄的重铸。可是,他如今越来越不能面对,席银身上的那些开皮见肉的伤痕了。